漂在西安、疫情所限,三年都没回陕北老家过年了。今年终于拖家带口开了7个多小时的高速,赶在除夕太阳落山前回了老家。
1989年初秋,我出生在陕西最西北角定边县的一个小村庄——白尔庄村,这里地处陕甘宁蒙四省区七县旗交界处、位于县城西郊8公里。和传统印象里千沟万壑的陕北黄土高原不太一样,这里地势平坦、交通便利,形似关中地理。文化多元、开放包容的乡土人情也和陕北文化圈有一些显著差异,比如方言差异很大——此地属于秦陇官话语系,而县城往东50公里以外区域则和内蒙、山西、陕北同属晋语系。
■夏日定边
(相关资料图)
白尔庄是一个典型传统北方同一姓氏聚居的小村庄,房屋一行一列整齐划一,是陕北最早的规划村。村民同宗同源同姓白。据现有家谱记载,始祖白登山于清乾隆年间在此落户扎根,长子科举中第、后人现居北京朝阳区白家庄,次子后代分散较广,三子早亡无后,四子后人大部分生活在白尔庄。至今繁衍生息到第16代人,庄里现有户籍人口1500多人,是本县人丁兴旺的知名家族。
■温馨小院
记忆中老家过年极具人文情怀、乡土情结,家族团圆氛围浓厚、传统庆祝活动丰富,极具仪式感。过年的各种筹备工作会持续到除夕晚上。小时候好不容易掰着指头盼到了年三十,除了放鞭炮,一大早起来要跟着父亲干几项重要事情。
首先是调好红色染料、准备一些清油,帮父亲把家里每只羊挨个抓住逮好,父亲先给羊脑袋、羊背上染上红色染料——俗称“打号”(我常央求父亲分一点红染料,我要给我的小白土狗也“打号”),再给羊灌一大口清油——父亲说羊也过年,所以要吃点好的庆祝一下。还要用母亲攒下的五颜六色小碎布片,夹在两头毛驴的尾巴上编成辫子。这都是为了第二天赶着牲灵“出行”——初一大早,庄里人会赶着毛驴和羊群游行,一来是祈福六畜兴旺、二来有展示比拼家底的意味,“出行”过程中还要放红火热闹的鞭炮助兴。
■八爷家养的陕北白绒山羊
之后,父亲和我带上一些祭品、纸钱、鞭炮,从羊圈里刨大半编织袋半干羊粪沫,去村庄东南方向的祖坟给老先人烧纸。最开始父亲带我去两个地方烧纸——最老的祖坟埋着曾祖父的爷爷以及他以前的长辈、十几代的长房老先人大多都埋在这个最大的祖坟(一般每代长子进祖坟、其他儿子另寻坟地开山,以此类推),还有一处祖坟埋着我的高祖父母和曾祖父母。后来老祖坟那边上坟的人太多,父亲渐渐偷懒只带我去曾祖父这边祖坟烧纸、口头上用一句“先人老祖领钱来”一笔带过老祖坟那边的列祖列宗。
父亲经常先派我去给四个坟头挨个压几张纸钱、把石碑擦拭干净,然后才开始烧纸,烧的过程中一边用木棍尽量保持纸灰的整体性不能搅成碎渣渣,一边还要恭恭敬敬称呼逝去的长辈“领钱了、今儿过年了”。烧完纸钱后,背来的羊粪沫就“隆重出场”了——羊粪沫燃烧缓慢、不起明火、青烟袅袅。我曾经问为什么要烧羊粪,父亲只说庄里人大都如此,后来我留意到“祖坟冒青烟”、联想到陕北冬天缺少松柏等常绿树枝不便熏烟等,方才“顿悟”。
庄里一些懒汉不养羊但又爱占便宜的人,一到除夕准来我家羊圈刨羊粪上坟,理直气壮、年年如此。我有些看不惯,但父亲从来都与人为善,只说“都是一个老先人的后,刨点拿去没什么。”
上坟回来,父亲会把上供时特意留下的一小部分供品吃食分给家里人吃,据说吃了这些祖先享用过的供品会得到他们的庇佑祝福。而母亲是外地姑娘远嫁,我还要跟着她到村外给远方的外公外婆烧纸——在地上画个开口的圆圈,开口朝向外公家的方向,烧纸的时候要说清楚“XX省XX市XX县XXX来领钱”,否则会被其他逝去的人“冒领、抢走”。
然后,我要配合父亲贴对联、挂灯笼。我的曾祖父生于民国五年,识文断字、走南闯北,曾追随毛泽民先生创办过三边供销合作社,对后人文化教育很上心,我家春联一直都是他毛笔手写的,直到2008年初冬逝世(是全村史上最高寿者)接力棒才传给我们后人。除了给门窗上贴对联、门神、斗方,我家还要给水井贴“饮水思源”、给厕所贴“讲究卫生”、给三蹦子贴“出入平安”、给驴棚贴“水草通顺”、给猪羊圈贴“六畜兴旺”“肥猪千斤”“肥羊满圈”。
■练手写对联
忙完这些,铁锅里大块羊肉也差不多炖烂了。羊肉是自家养的“对牙”山羊羯子,提前在腊月二十七八杀好。有时候杀羊就在羊圈不远处,羊圈里的羊从镂空砖圈墙伸出头、瞪着眼睛看整个过程,焦躁不安地打喷嚏、跺着蹄转圈儿,之后几天它们都不怎么吃草喝水——万物皆有灵,它们也有情感、也会感到害怕恐怖。
■定边过红白事筹备待客大块炖羊肉
杀羊时难过同情,但吃肉却是真香。按惯例母亲会先上一大盆羊肉,大家热热闹闹先咥大块羊肉,肉咥得差不多了才下手擀面条煮来吃。然后大家再一起包饺子、看春晚、放花炮、守岁。
■手工翡翠镶边扁食
正月初一赶牲灵“出行”、给长辈拜年、看斗秧歌耍红火更热闹、仪式感更强。无论大家除夕守岁到多晚,初一都会自觉早早起来。放完鞭炮、吃完饺子,晚辈们有组织有纪律地到户族长辈们家里作揖行礼、问候新春。
尽管都是一个老先人的后代,但二三百年间也分化出七八个大门户、十多个小户族,我家这个户族有28家需要走动拜年。俗话说大门出小辈,我家辈辈是老大,我和叔叔辈的发小们光屁股耍大,出去拜年很少有比我辈分小的,甚至一些怀抱小儿我都得认真地叫一声“叔/姑,过年好”。在村里上小学时,班主任是我的太爷爷,班里同学有我爷爷辈、叔叔辈、同辈,当然也有比我小一辈的,小小学堂、五世同堂。
由于人太多,拜年队伍自然分成大人、小孩、年轻妇女等三支队伍,大家见面作揖施礼、说着吉祥祝福,浩浩荡荡、热热闹闹。在各家逗留的时候,聊聊各自生活身体近况、理理添丁之后的辈分、谈谈新年打算计划……
■雪后村庄
对于上年度新婚的新媳妇、新女婿,拜年更是一项重要仪式,这是一项自发性并乐在其中的交流活动。尽管当时物质条件匮乏,但人与人之间大体上还是温馨和谐的。一对对幸福的小夫妻,由“活套”的男性近亲属引领着,带上礼品去户族长辈家里拜年(稍早以前新人还要给长辈磕头),这既是晚辈礼貌性新年问候,又是新人努力融入家族、寻求接纳的有效方式。长辈们欢喜家族添丁进口壮大族群,聊天拉话关怀备至,临走还要按老规矩给“磕头”喜钱。
■正月燎疳扬火星踩“老鼠”祈求丰收
2005年前后,定边石油大开发市场经济强劲冲击波方才抵达这里,经济发展迅速、物质条件充裕、生活节奏加快,但传统的人文情怀却渐渐消逝,小村庄也并非世外桃源。一些传统仪式在不知不觉中不了了之,除了上坟、拜年这类刚性任务,其他的则能省略就省略,就连家家户户贴的对联也几乎被机制印刷品所垄断。
2008年,我高二。那年正月初一拜年,我隐隐约约感觉拜年成了走形式的程序性“任务”,庄里年轻后辈们打着“改革礼仪”的名义,拒绝了传统作揖施礼,稍年轻的中年人也“顺应潮流”,大家挺直腰杆稍显敷衍甚至夹杂一丝轻浮,对白发苍苍的家族长辈说声“过年好”,便匆匆告辞扭头赶往下一家,匆忙间老人甚至都没看清楚年轻人的脸……走完程序后,不分年龄辈分聚拢到七爷家的小卖部赌博耍钱——打麻将、炸金花、摇“单双”,或者找个地方拼酒吹牛。
新人拜年也变味成为一种相互博弈和“算计”的生意。新女婿、新媳妇一方面不情愿挨家挨户拜年,但不去又担心落个失礼不懂规矩的赖名声,另一方面还要纠结送什么档次礼品,便宜的拿不出手让人笑话、买贵了又得赔本儿。长辈们也为难,既得在家等新人上门不能自由外出(不在可能被说怕新人来要钱才躲出去),还要灵活机动“看货给喜钱”,给少了显得抠门得罪人、给多了自己吃亏。加上现在各类礼盒令人眼花缭乱,想要精准估价对于老年人确实存在难度。
■雪后清晨雾凇
可过往这一切都比不上今年回乡过年带给我的巨大心理冲击——庄里已经没多少人了。初一临近中午才陆陆续续回来一些年轻人,尽管还想结伴拜年,但队伍从来没超过五六个人。我和一个在采油厂上班的叔叔结伴而行,零零散散只走了12家,其他16家的人要么长期出门在外、要么进城带孙子、要么有的老人已经去世了。我俩算了一下,11对曾祖辈只剩下5个老人了、26个爷爷已经去世8个了……
■几年前村里还有人养毛驴
路过曾经一度属于全县顶级、县委书记题词、县长出席落成剪彩的村小学,忽然发现已经关闭快20年了。这些年,陕北义务教育阶段生源外流、学校关门大现象十分普遍,有条件的家庭纷纷把娃娃们送去银川、榆林、西安上学,大人们也各显神通背井离乡去大城市陪读。有的乡镇中心学校总共十几个老师、但只有一两个学生,普通中学一个班只有十二三人,就连县高中一个班也只有三四十人。大城市靠“优质教育资源”金字招牌掐尖招生、县区生源年年流失,留在县里的生源质量普遍下滑。村里有个妹妹是2021年县里高考文科状元,但全省排位600名开外,好在定边属于偏远地区、国家级贫困县,借着高校专项计划的春风上了北大。
■曾经热闹的小学
村部有些破旧的五星红旗在陕北冬日凌冽的寒风中显得沧桑落寞,尽管村庄巷道秋天刚刚水泥硬化,但鲜有人迹,只零零散散撒几串山羊粪蛋蛋。
去年底新冠病毒冲击波来袭,村里很多老人都走了。当地习俗至今还是请阴阳先生看日子、土葬。兼职做阴阳先生的九爷,坐在七爷小卖部斑驳的麻将机前,一边摸牌一边说,“疫情刚放开那段时间我马不停蹄地四处跑、一天最多埋过8个人。”当村主任的十一爷说,“就是呢,那时候棺材都订不上,别说请阴阳了,找吹鼓手都得找关系说人情才能加塞儿,天天都能听到出殡放炮声!”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日子真不经过,很多事情一直都在变,唯有离家返程时的后备箱里的舐犊情深没有变。母亲细心地把羊肉、土鸡、猪排一一剁碎装好,归在编织袋里塞进车后备厢,嘴里唠叨着“路上开慢一点,在外头不要太拼了。”
作者|梧穆秦风|陕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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