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夏末,我回老家住了几天,听母亲说村上头的超志哥生病了。
在我印象中,超志哥是个性格沉稳,脸上总挂着淡淡笑容的人,今年也不过四十多,他怎么会生病?后来才知道,超志哥是浑身疼,干活没劲儿,去县医院没查出来是什么病,又舍不得花钱去西安的大医院看,现在只能在老家养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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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志哥没有成家,这几年一直在西安工地上打工,应该有点积蓄,我不明白他为省钱不去看病的行为,耗着病能好吗?后来母亲点拨我,正是因为超志哥没有成家,所以他生病了才不敢乱花钱,怕老了干不动活了,没钱花受罪。
母亲还告诉我说,超志哥在家里生活很细法(即节约),秀华姨(超志哥的妈妈)说超志在家连洗洁精和电烧水壶都舍不得给她买,她家现在还用的是柴火灶的大锅烧水灌在水壶里喝,锅里的油渍只用食用碱褪洗。
我听了一阵无话,我突然才意识到,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了,村里很多人的生活还和以前一样。因为没有固定的收入,因为怕晚年生活没有保障,所以他们觉得钱永远是牢牢抓在手里最心安靠谱,平时是能省则省,身体病了也是能扛则扛。这样想来,至今没有成家的超志哥的做法似乎也情有可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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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中的婚恋现状
其实在我们村,大龄未婚的男子还是很多的,这和当地的经济直接挂钩。
我们村位于商洛的山沟沟里,村里人常年靠务农为生,又因为山高沟深地少,早年村民们基本都是在村上头的山沟里开辟的土地种庄稼,离家远干活也不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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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小时候每次到了农忙时节,家里人都是大清早起来吃完饭,然后拿些干粮去地里忙活。饿了啃几口用自己家麦子做的不太白净的馍馍,渴了喝几口水充饥,因为路远基本是干到了傍晚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回家。
累就不说了,关键这种开荒地碎石块多、养分少,从翻地、播种、除草、施肥到最后收割,道道程序不敢省略,但忙忙碌碌一年到头根本收获不了多少粮食,中间还提心吊胆怕遇见旱天颗粒无收。
这种封闭的自然条件造成了村子里普遍的贫穷,当时村里很多男青年都娶不上媳妇,因此当时盛行给孩子定娃娃亲。
定娃娃亲也不是说随随便便就能定的,当时有两种情况:一种前提条件是男方的家庭条件要好于女方;另外一种就是两家情况差不多,各有一儿一女,那就把自己的女儿换着定给对方的儿子。其实这对女儿来说是极不公平的,但是当时风气如此,女孩即使心里不愿意,最终为了哥哥或者弟弟的不打光棍儿也只能听从父母的安排 。
随着经济的发展,外出打工潮袭来,村里很多人都嫌种地受累还不落钱,纷纷外出谋生。外出见世面之后,年轻人的思想受到了冲击,很多女孩子不愿再接受父母包办的婚姻,哪怕已经定了娃娃亲的也会反抗。
这种反抗往往呈现出两种结果:一种是反抗无果,女孩最终迫于家庭的压力以及男方较为积极的追求步入婚姻;一种就是女孩反抗成功,最终给男方家赔钱(因为定了娃娃亲之后男方家一般会给女方家很多帮衬以及逢年过节送礼)换来自由。
尽管饱受村里人的非议和指指点点,但是一些大胆的女孩子还是勇敢地为自己走出了第一步。男孩子除非挣了钱,出息了,否则人家姑娘还愿意跟你就烧高香了,所以一般反悔的极少。
我记得小时候听村里的家长里短,最有意思的莫过于听到了说谁谁家的女子退亲了,人家说要什么自由恋爱。当时村里人对男女平等、婚恋自由根本不了解,所以听到自由恋爱,议论起来基本是带着一种鄙夷和嘲讽的口气,但是即使这样也阻挡不了一些具有反抗精神的女孩。
这样一来,早年间还稍微有重男轻女思潮的村子就受到了很大冲击,一种平衡被打破了:女孩子都朝山外边走,山里的男孩子娶谁当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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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奈的选择:上门女婿
外出打工潮带来的改变,使得当时很多男孩子讨不到媳妇,无奈之下,有人选择做上门女婿,有人上门女婿都没得做,继续打光棍儿。
就拿我所在的小村庄说吧!村子里总共不到二十户人家,其中就有五个人当了上门女婿,另外还有包括我超志哥在内的四个男的至今单身。
上门女婿这种情况往往出现在兄弟比较多的人家。
当上门女婿只要女方家待你好,尊重你,其实日子照样过得和和美美。村里有个小伙子兄弟两个,哥哥结婚了,弟弟一直在为对象发愁,之前有人给介绍了很多家让去当上门女婿,人家不愿意。后来和他现在的老婆自由恋爱,即使女方家就她一个,人家也高高兴兴地结婚上门了,现在过得很幸福。
这种当然是少数,村里上门女婿情况最多的就是女方因离异或者丧夫带着娃再招人上门的。这种别无选择的结亲,往往会使得男方很没有面子。
村子里的另一对兄弟两个,弟弟小陈性格外向,长的白白净净,嘴也比较能说,出门打工撩到了很多女孩,最终都因为女方家庭嫌弃他家穷而做罢。后来找了隔壁村一个女孩,结果人家女娃愿意,高高兴兴地结婚了。
哥哥小刚因为性格沉闷,不善言辞,好不容易娶到了父母定的娃娃亲老婆,结果结婚没多久老婆嫌他闷葫芦又和他离婚了。小刚后来没办法再讨到老婆,只能去做了上门女婿。
小刚后来娶的妻子原本的丈夫不在了,带着两个孩子和小刚再婚,两个人凑在一起生活,女方也不想再要娃。前几年听说小刚因为觉得自己整天打工挣钱,老婆不给自己生孩子,他在这个家里就像个取款机,因此他想要回村子一个人生活,但是被他父母硬生生劝住了。
小刚也许多次想过回老家,但当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迎来一次反抗,却发现成了家的兄弟、日渐衰老的父母,都害怕他归来所带来的很多变动。他可能才意识到,故乡已经容纳不下他,除了艰难地挺住现在的生活,他别无选择。
最终,小刚微弱的反抗淹没在对父母的妥协里,他内心日后反复升腾的勇气之火也会因为这次经历而逐渐暗淡直至燃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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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办法,只能继续打光棍儿
留在村里且单身的男子,其实也没有办法去定义他们幸不幸福。
比如我超志哥,虽然没有上门女婿的憋屈感,但是生病了也不敢乱花钱,怕以后老了干不动了,生活没保障。
再比如村里的富贵,他原来是定了娃娃亲的,因为姊妹多且很不讲道理,最终把弟弟的婚事给搅黄了。
其实这对那个姑娘来说是件好事,因为富贵的父亲去世的早,姐妹们被他妈妈养得成家之后成了各个村有名的泼妇。富贵的哥哥当年娶了老婆最终都被他们家族逼得带着儿子逃离到了外地,再也没有回来。不敢想象,假如这个姑娘最后嫁给了富贵,又是怎样一种悲惨的生活。
富贵现在一个人生活,他的房子地势比较宽敞,外甥很多,所以将来不愁没有人养老。
早年间,富贵出门办事,摩托轰隆隆的声音震的很响,飞驰而过,人只能在扬起的灰尘中看见他的衣角。那个时候我还小,觉得单身的富贵真的是潇洒。
后来长大了回家,从串门子这件事上我窥见了富贵的孤独。
一次是邻居说富贵晚上到他们串门子,游到了晚上十一点多还不回家,邻居两口子忙了一天,第二天还要早起干活,实在乏的都不行了,眼皮子都开始打架了,富贵还不走,心里很烦富贵。
村里的王婶儿说还有一次,当时是冬天,富贵也在她家里坐了半夜,结果闲聊之际手闲的发慌,用火钳把当时烤火的煤块用灰拨的埋住了。富贵走后王婶儿两口子也乏了,以为火盆里没火了。结果睡到后半夜王婶儿恶心头晕闻着味不对,才惊觉是煤气中毒了。她靠着仅有的力气从床上滚到地上再爬到门口,呼吸了几口冬天凛冽的北风之后,然后挣扎喊着叫了半天邻居。邻居来了之后把还在昏睡的王婶儿的老汉从床上拖到了门外边,他们这才脱离了危险,最终得以活命。
在这之后,大家对富贵晚上串门的劣习深恶痛绝,但是碍于情面没法说,只能尽量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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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是吃饭,农村吃饭大家都喜欢端着碗聚在一起闲谝,这样热闹些。有一次,吃早饭的时候,我家和邻居家边吃饭边闲聊,只见富贵又端着大洋瓷碗下来串门子(富贵的邻居经常不在家)。要知道,他家距我们家大概有五六百米,回去锅里的面汤怕都凉透了。
我们很快吃完舀了第二碗,富贵的饭碗也很快见底了,我们都热情邀请他在我们家里再舀一碗,他说他饱了,邻居说他饭量咋这么小?富贵解释道因为要下来串门,所以他专门捞了满满一碗干面。
那天不忙,大家吃完饭还闲谝了一会儿这才准备散去,我看着富贵一个人端着空碗又慢慢走回家去了。也就在这一刻,我突然感觉到了富贵的孤独。
想想,富贵平时一个人生活,生活开销非常小,从不外出打工,务点农基本可以自给自足,那些农闲时刻,他是如何打发时间的。
其实,早年间,村里的人曾多次喊富贵一起外出打工,但均被富贵拒绝,且拒绝的口气略带不屑,意思是他看不上受罪换来的那点钱,后来也就没人再邀他了。又因为富贵平常好面子,说话时口气总是有点瞧不起别人的意味,日子久了,大家也不太和他聊天了。
■《大江大河》剧照
在家那段日子,我常瞧见富贵和村里八十多岁的婆婆聊天,经常一聊就是一下午。我有时为富贵感到悲哀,他可能惊觉到了自己生命的空洞,所以才极力热衷于在闲聊中找到平淡生活的支撑。
富贵的生活被他局限在这个信任的小村庄,对具有挑战性的生活他不愿意展开一点点探索,且为了掩盖内心的自卑,他试图用让所有人都注意到的语气宣泄着他对很多事情的不屑,仿佛这样,自己就更了不起一样。其实没有人看不起他,他一切高调的证明,不过是他对自己的不自信罢了。大家都这么忙,为了挣钱养家糊口要四处奔波,真的没有人在乎他到底有没有本事。
我想,富贵后来没有娶媳妇,真的是有原因的。
当然除了比较典型的富贵之外,村里还有两个单身的中年人,一年到头基本都留在农村,种点地,收点粮食,不忙的时候兴致来了再去坡上挖挖药材,好像过得也很舒服。但是在悠闲之外,他们应该也和富贵一样,有我们看不见的孤独。
4
结尾
我曾经暗暗观察过村里这些没有成家的中年男人,因为残酷的贫穷,他们接受了命运馈赠的孤独。在他们日渐衰老的脸上,早已经看不见什么不甘,什么奋斗,黝黑的皮肤上呈现的是一种对现状得过且过的宽容。
他们让我想起了老家高山上孤独的树,春去秋来,时光褪去了他们的青涩,赋予他们年轻的翠色,而后风吹雨打,他们又在挪移的光阴中逐渐老去,一身枯黄,直至生命里最后一片叶子的落下。风吹过,一切仿佛没有来过,那么悄无声息。
作者|浮光书影|商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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