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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柿子之乡的富平人来说,已去的2022可谓极不平凡的一年。
这年,天公作美,柿子产量大幅度增加,一跃攀上历史新高。可人们知道,柿子这一果品的“属相”有点奇特,它不像苹果梨子猕猴桃诸多果子那样,成熟枝头,来得率真,到时候只需采摘就可食可售。就能品出味道之美,就可立马获得收益。
而采摘柿子时,它仅只度过了生命的“母体”阶段。虽说个头圆大,色泽艳红,可人们依然称它生柿子。它需得修成正果,脱胎成柿饼。而这段脱胎过程曲折漫长,它倒无需付出什么,只默然相守,只负责迎合配合,而把一系列的艰难劳作都交给了主家。换成它的话说就是——我“成器”不“成器”,就看你们咋侍弄呢。
从卸柿子开始,到上机子削皮、到挂、到刮鱼皮、到揉捏、到一次次揭苫裹布、再到下架、以至堆集潮霜,柿饼“制作”至少需要70天。
在这一项项琐细冗繁高难的流程中,柿农们攀高上低,出力冒险,劳心费神,所付出的诸般劳作可谓艰辛。这些暂且不提,今只说说自前至后他们面对这一料收成所表现的一副副表情吧。
起初,当树上显出繁密的绿果,到尔后渐渐长大,人们心悦面喜,一直认为今年年景好,柿子大丰收无疑。尽管天爷灾变无常,尽管每一料收成都命运难卜,可农人从不懈怠,总竭尽心力,扎实营务。农事无捷径,转形周期缓,一年一轮回。看着枝头的柿子,任谁都想着扑下身子大干一场,美美挖抓一笔收入。
有些心劲大的,犹觉自家柿子少。惴惴不安里,即便早早行动。有的去盛产区察看,准备购买;有的不惧路远,到耀州一带的散户预定。价格大多在1.5元以上,还有人交了定金。
可老天和人们开了个不小的玩笑。世代躬耕田亩的农人,目测低杆庄稼产量的眼力可是了得。而面对现今产业调整后的大面积“高田”,显然资历浅薄,把脉不准。可以说没有谁能“识破”今年柿子的产量玄机。
就拿我家来说,先前4年,每年卸的柿子,不是挂一架,就是一架半。今年,一位相好的邻居早就对我说,他不准备挂啦,他的柿子充其量挂半架。说是我若要,就给我,价格便宜。我不加思索答应了。
一开始就去他家地里卸,总说一天就可结束战斗。结果呢?两天过去,仅卸了一半。我傻眼了,不免后悔。他家的柿子足足挂两架。可我家的柿子若按这比例来推算,起码挂5架,甚至6架。
这“猛然”间窜高的产量一时间在家家上演,村村上演,在整个柿子产区上演。人们眼镜大跌,惊呆了,心虚了。柿子这么多,疫情时不时吃紧,将来柿饼销不了咋办?积久的高兴在浑然不觉里一下转变成忧愁和惧怕。
那天,一个叫胜娃的邻人拉了满满一三轮车柿子在村口和我相遇,他大老远就叫喊:“哎呀!怕怕得很,没经过没见过,今年柿子结翻过啦,已经卸了7天,可树上的柿子看着一点没少。”
又听人说:村西头的勤学妈和勤学爸,也是六十多的人了,拿柿子卸的口歪眼掰,兮兮撑不住啦,老汉撺掇老婆去她娘家搬兵求援,可人没叫下,反倒着了一肚子气。她弟弟说:“想叫我帮忙能行,你把我哥叫来,咱集中力量再大战一星期,先把我这卸完,然后去你那.....”
有人问一位上世纪三十年代出生的耄耋老人。老人直摇头,说他几十年里没见过柿子结得这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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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八十年代,我们村开始栽植花椒树,年年发展,如今颇具规模。而柿子树起步迟,占比小,基本稳定在土地面积三分之一左右。每年“霜降”一过,人们就开始卸柿子,大多数家户四、五天就卸完。可今年石破天惊,异乎寻常,一天一天里,人们好像“陷”进了柿园,迟迟拔不出腿来。越卸眼越睁大了,越卸越胆怯越担忧了。这么多柿子,甭说人体力难支,就准全部卸下来运回去,往哪里放?又往哪儿挂?而最要命的熬煎是——将来柿饼卖不出去可是天大的事啊!
随之,叫喊着出售柿子的人潮水般喧嚣起来,手机一时间成了强势的消息通道。有人发朋友圈。有人发柿子群、花椒群、乡党群、朋友群……总之,只要是群,挨个儿一个不漏发。数“抖音”上叫卖声热火。
柿子一天一个价格,由开始的2元呈滑坡趋势不断下跌,直至谷底。
好些所谓的柿饼加工合作社,打着为群众分忧解难的旗号收开了柿子。每斤开始1元,后来8角。再后来6角,5角,4角。且要求苛刻,检验严格,只收个大色鲜的。不是用圈圈套,就是用秤称,个头要在60以上,单个重量需得150克以上。好多人装满一三轮车乘兴而去,可大半天后,又拉上多半车败兴而归。
没几天,有人慷慨放话:“友友们,我的柿子一分钱不要,白送!谁要就去地里卸,尽管卸,得多少卸多少。”
一位年逾七旬的邻人几次找我,要我卸他家的柿子。起先说,价格随便,你给多少是多少。后来话变了,且一副央求神色:“对啦!不要钱,你赶紧卸去。”
我始终没答应,一直婉拒。
看着他焦急的样子,我说:“我连我的都消化不了,咋敢要你的。要不,你甭管让那落去。”
你猜他说啥?他说:“地辛辛苦苦长了一年,让那红艳艳的果子落了,太造孽,这样,我还算个人算个农民吗……”
第二天晚上,他用三轮车拉着8筐柿子送我架下,乞乞吭吭卸下来。我能说什么,看来不要不行了,只好无语收下,一筐一筐过了磅。
那些早先预定了柿子的人,这下还会再去搭理以前的交易吗?尽管有些人交了定金,可打死都不会去的。于是,卖方电话不绝,买方不理,无奈里找上门来,口出狂言,纠缠不休,大有决斗之势。
还好,深知“柿”情的乡镇县上领导坐不住了。他们急农人所急,想农人所想,到基层查看,开大会小会,制定出一系列应对办法,听说主要有这么几条:
一.拓展宣传渠道,进一步提高富平柿饼的知名度,启动“富平柿饼,甜蜜中国”的全民代言活动。举办了2022中国柿饼节既首届富平柿饼全球经销商大会。号召群众大胆旋柿饼,放心旋柿饼,以解除他们的销售之忧。
二.动员有实力的柿饼生产加工合作社,尽最大努力,克服一切困难,尽可能地大量收购群众的柿子。并给他们进行资金援助,要他们找寻场地,搭建临时棚。最大限度扩大他们的产业吞吐能力。
三. 号召企业主奉献爱心,走进合作社,走进产户家,签订一定数量的柿饼购买合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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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领导们行动积极,日夜奔忙,应对措施多样。可不知什么原因,柿子卖不出去,挂柿子难,愁柿饼难销的焦躁情绪和严峻局面没有任何改变。或许我们这儿处地偏僻,看不到效果。或许这些举措像夏天的雷雨一样,有限的雨点子仅仅落在了局部地区。
11月20日,节气临近“小雪”。我去曹村,沿途好些田块的柿子树上,枝榾裸露,叶子秃光,红透了的红艳艳的柿子满布枝头,给冬日的田野平添了一道异样的风景。说来煞是惹人眼目,却又令人心痛心酸。
我们村大大小小的柿饼棚里挂得满满当当,密不透风,而地里未卸的柿子随处可见。可,谁有心思去管呢?
柿子多的烦忧和嗔怨还未离去,风起云涌柿饼销售又接踵而至。千万个人千万张颜面,而千万个柿农,所思所想,出奇地一致,他们心头重重地压着一块石头——量大成这啦,今年春节又偏偏来得早,这果子不像其它果子,可缓可存...... 人们白天喋喋不休议论,夜里梦里老思谋,老尺算,老熬煎。
那天,我在棚里刮鱼皮,村人号称的“能行呀”来了。话语自然绕不开柿饼,他道出了高见:“甭怕!世事大如海,火车上高山,棚里能挂多少柿饼,天底下人就能吃多少柿饼。好些人看着前景黯淡,都泄气啦不好好弄啦。要我看,今年要变一下战略战术,要在柿饼质量上下功夫,尽可能弄好,咥上品,咥精品,不信价不的上去。”他振振有词,满脸自信。
“能行呀”的话给了我不小的触动和启发。
“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好货不愁卖”。这些市井言子一时间在我脑际排遣不去。我一日一日埋头棚内,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一架一架过,一个柿饼都不遗漏。先用刀刀刮,后用指头捏,察看湿度,调理形状,及时揭苫,工作做得认真仔细,一丝不苟。后来,好些看了我柿饼的人都说,你今年的柿饼在咱村不是数一,就是数二。
时间进入12月,尽管柿饼还没上霜,有些急性子就火烧火燎地嚷嚷开了:“赶早不赶迟,今年不比往年,能卖赶快卖。”
也是的,好些柿饼贩子早就看好商机,揣上野心,虎视眈眈地做好了大收柿饼的各种准备。
12月3日,有人说,谁谁那已收开了,看货论价,最好的柿饼每斤3元。
有卖者回来说:“我卖了三筐子,他弹嫌大,挑的细,每斤一元五。”
时隔一天,有人告诉我:“卖的人多得很,挤不到跟前,价看着明显比夜个压得低......”
农人身居社会底层,因为地位卑微,生活清苦,总不敢面对挫败和逆势,从而导致目光短浅,心胸窄狭。多忧多虑胆怯怕事是他们思考问题面对难事的一贯特征。
开局就是这个价格?不少人懵了,苦脸愁眉,嘘嘘咳咳。早前的担忧一下成了眼前的现实。看来,柿饼市场的滚滚寒流和愁云惨雾真个来了。
有人眼睛高挂,耳朵拉长,每天都机警地察看打听行情。
还好,12月9日10日,柿饼微霜初现,价有点升。消息灵通人士报道:“上等货每斤八九块,中货五六块……”
鉴于今年的柿饼形势,此前我就托付一位友人在他们那找个柿饼商,到时候来我们这收购,想必一定能给我帮点忙。
12月14日,这位郑姓商人驾一辆小货车赶来。他明言,只收两万斤,可绝不出高价,而且货还要差不多。我不禁捏了一把汗,担心没人给他。前些日子价低,可这几天升了啊?可事情完全出乎预料,不到半天时间,他克里马擦收了一万斤。以柿饼质量看,价显然压得低。交易中,有好几户他说好每斤3.6元、3.8元、4元,到算账付款时他冷脸横眉,拒不认账,一抹儿压缩为3.5元。可大家默然接受,没有人质问,没有人辩驳。人们急于出售,抢着出售,不计价格出售的焦灼心态可见一斑。
和商人闲聊中,他无意间透露出些信息:这货拉回去,售价都在十二、三元以上。
他还算良善仁慈。第二天,面对我的2022斤(看来,我真该写这篇小文,似乎上苍安排,我忍痛出售的柿饼数量恰恰和本年年份契合) 上好柿饼,他武断砍价,一锤定音,每斤出3.6元。我顿即像吃了苍蝇喝了醋,意欲辩解,可想到友人面子,只好把话咽下,默然屈从。他付款7200元。那22斤一笔抹煞,闭口不提。
有人给我宽心说,你卖的价好,沟北里一个村子,柿饼整棚整棚地出手,价没有上三块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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柿饼行情的又一次沉陷出现在12月23日至2023年的1月10日。
12月25日,风紧雪紧,我拎一盒柿饼去街道给江苏一客人邮寄。快递店里,人来人往,一外村伙计对我说:“咋向,卖了么?没卖赶紧卖,这两天价跌的厉害,上等货最高七元,一拉子三两块,次品下检都在一块以下,听说还要往下跌……”
街里返回,我顿觉头沉膝酸,浑身不适,不禁警觉起来。全然不知是寒入肌体,患了伤风感冒,还是被人传染,中了新冠的招?一测体温,38.5, 过了会再测,39.2。我把酸软的身子歪斜地放倒床上,思绪翻卷,意乱心烦,断绝饮食,更懒得看医生。回想,好像足有四五年没感冒过了。可大敌当前,疫情阴毒,这真是感冒吗?
第二天,实在支撑不住,电话医生。他说:毕竟时候不对,千万不敢硬扛,等会,等会我来挂针。”
针一挂就是4天。
稍时恢复过来,我又拖着不明不白的病体忙碌起了我的柿饼销售。家里脚底上还堆着600多斤呢。
村口时不时有人喊着收柿饼。耽怕错过机会,一问价,个个都在3元以下。
手机上也一样,出售柿饼的广告,图片,短视频铺天盖地。有卖的就有收购的,有些合作社,也有个把人,不知是真言,还是谎称:“本社大量收购柿饼2万吨……”“本人收柿饼1000吨,8个以上的(一斤柿饼限定在8个以内),价格美丽。”这类合作社这类商人不禁让人望而生疑生畏,可又无法辩别真伪。
那天,我去了邻村一收购点。他家门前停着一辆蓝色大三轮车,车厢筐子叠垒,满装柿饼,看着属中上货。我默数筐子,足有40个,每筐按40斤计,总量至少在1800斤。车前一男一女,岁至中年。天色阴晦,寒风阵阵,男的蹲着,女的徘徊,两人一个神色,眉愁脸苦,满面忧戚。我向来面软,约摸知道啥事,不便打问,又不敢多看,躲进门里。
这时女的说:“再不思量啦!卖!不卖咋办哩?说不定以后比这价还低。”
“哎!这价卖了遭孽,太遭孽。咱柿子都买的一块五哩……”男的语音低沉。
里屋,老板正躬腰翻看一个人的柿饼。
那柿饼看上去属下等货。“六毛!”老板直起身勾头看着那人道。
“你再加上些,按一块。”那人语气脸色满是乞求。
“不加!一分都不加!”老板态度决绝。
那人倒也豪爽,脚踢了下筐子,态度立变:“行!过磅。”
我心牵着门外那两人,婉言问老板价格。老板不无嘲弄不无气愤地说:“两口子心里没底,都没看看形势,夜个曹村一个人过来说,他那的柿饼一村一村还没开壶呢。能收你的就不错啦,还弹嫌两块六少。谁给你价高尽管去。”
卖柿饼的不断头来,我安敢打扰人家的生意呢。
只是,那个奇寒的日子,那满满一三轮柿饼,那对夫妇的体态、神色、话语一直定格在我的脑际,至今都难以消弭。
人们何以这么急迫,这么心焦心痛地出售呢?前面说了,柿饼是种性情独特的果品。它像夏日的西瓜,冬天的红薯一样,仅归属一个季节。
柿饼的面霜像雪一样洁白,肉身像炉火一样透红,味道至醇至美,一如春节亲人身聚心融的高端甜蜜。它是果品中的王子,因其金贵而娇贵。适存适食期限短,和其它季节不搭界,仅只钟情春节。
碰了多次钉子,我也宽慰自己,就只6百多斤了,不怕,压住性子再等等。
2023年1月上旬末,柿饼销售形势峰回路转,价格逐渐上扬。我立马行动,分别以5.5元,6.2元, 7元不等的单价来出售。
可一个无需隐瞒真当让人惋惜心痛的现实是,此前价格低迷的半个多月时间,时序一晃进入腊月,相当一部分家户几近绝望,惶惶不可终日,东奔西走,争先恐后,不计价格,把上等货当下等货卖,把中等货当下检卖,而下检就白送了。要么,视为废品倒了扔了。
我们的柿饼被我们洗劫一空。咳!真乃暴殄天物。
那日,我和两人站在村东十字口闲话。邻村一熟人过来,高声问:“都卖完了么?”没人言传,都看着他傻笑。这下他半戏谑半认真地说:“今年能把柿饼卖出去的人都是大本事。能卖完的是超级大本事……”他举起大拇指直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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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28日(腊月二十八),村人王某来我家给一亲戚寻柿饼,说跑了好几家都扑了空。他以前见过我的柿饼,直夸货好。说若有,每斤按15元。
我看着他不知说啥,只嘿嘿嘿笑,自觉得神情难看,举止把捉,分明在冒傻气。
“咋?有没有说话呀。”
“没啦。”
我心里顿即五味杂陈,很是难受。
也是“阳”迟迟不去,连日来我浑身不适,无精打采,根本无心过年,没迟没早倒床昏睡。送走他后,我在屋子转了几圈,振作了下,拿出日记,打开2022年“柿子柿饼”一页。一笔笔察看、勾划、核对,回想每一次柿饼出售,每一回柿饼出邮的过程,以及几个典型人,几个特殊场合所经遇的点点滴滴。于是,就产生了写这篇小文的想法。也通过详细计算,从而得出了这么些数字——
柿饼总量:2670斤。销售收入:9740元。应扣除成本:4890元(其中:买柿子3000元,其他杂项1100元,化肥320元,农药470元)。
纯收入:4850元。
柿园面积,2.5亩,亩收入:1940元。
人工费未计算。原因呢?我是一位本色农民,纵有千般说词万般理由,都不应漠视和丢弃传统。中国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农业国,也是最著名的农业国。我年纪轻轻就当上了村上会计,第一年决算,试着核算小麦成本,我问队长:“籽种、化肥、机耕、农业税等项数字都有了,就差投工投劳。”
队长一下愣怔:“做庄稼咋能把苦工算进去?不算不算!”
“不算?”
“不算!我们把土地白白种上,我们出的力难道有土地出的力大?根本没有……”
这事已过去了几十年,队长也已作古,可这话我至今铭刻在心。
作者|磨砖为镜|富平县农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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