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的下午,高朗给我发信息问我下周回不回村里,村里有庙会,三天四夜声势浩大。略加迟疑之后我发出了肯定地答复:“回!”
高朗是我的发小,是我从小玩到大的伙伴。我结婚后有了孩子,来往便不似往日频繁,不过从少年时代开始的友谊虽经岁月洗礼,却能依然真挚闪光。高朗所说的村里是周至县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自然村,也是我们一起长大的地方。
市集、庙会、农资交流大会、乡村文化艺术节,这些五花八门的名字在我心里都是最美的斯卡保罗集市,汇集成一个动词短句:走,上会。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在「贞观」的影响下,这两年我的上会版图东至蓝田焦岱,南跨长安鄠邑,北接临潼骊山,西进咸阳。市里的就更不必说,择空就想去淘点旧书,翻翻旧物。
最早的上会记忆是和爸妈一起去的马召镇双十交流会。在二八大杠的前后分别坐着我和妈妈,那时爸爸简直是我眼里的超人,不论多么复杂狭小的路况总能化险为夷。
春天的庙会居多,因为这时节刚过完年,地闲人也闲。花上三五毛钱就可以把自行车寄存在路边,把存自行车的铁牌牌装在内衬衣服口袋里,以防丢失。临近会场电线杆子上贴着戏单,《火焰驹》《三娘教子》《花亭相会》声势浩大的庙会还有本戏,一连唱几天,戏瘾大的大人们早早拿着板凳在前排占好C位,坐等开戏,听到兴处自己也要吼上几句。
在一个消息闭塞的关中农村,上会于我的意义丝毫不亚于奥雷连诺上校见识冰块的震撼,外乡人就像吉普赛人一样带来神奇发明:能粘天能粘地,能粘大炮和空气的胶水。配上《荷马史诗》般的吟唱和夸张的演示:一块大理石和另一个铁块紧紧贴合,铁锤也休想砸开,一个开裂的球鞋在数秒的固定后合好如初。
一般这种摊位是最吸引我和爸爸的,成年后的我把这个总结为男人与生俱来对工具的情怀,这些是妈妈不能理解的,就像现在的男人们抓破脑袋也不会明白女士对美甲的热爱一样。
春天,妈妈会给全家买上橡胶轮胎切割的鞋底,这种鞋底超级结实耐用,钱够多的情况下还会添上几件春衫和厨房用的炊具,做凉鱼用的漏勺或者盆子。
爸爸还要添一些农具和令人无法拒绝的新型实用发明:一个多功能起子——集合各种口径可拆卸的螺丝批头。还有锯子,可以随意划玻璃的刀头可以划出任意形状,过刀的地方轻轻一掰就开。还有5分钟可以烧开一锅水的“热得快”,一个可以不用天线就能观看几十个频道的黑科技“接收器”,一个只要插在插板上就能气死电工的节电器,当然要完全知道有些“发明”是智商税的时候要在许多年以后。
2022年末,周至老家极冷,家里生起了炉火,烟筒却无法穿过玻璃,在家里又翻出这件“神奇”的工具,蓝色塑料把手已经酥掉了,划玻璃的刀头虽锈迹斑斑,但还是能轻松划破玻璃,就像当年在会场外乡人带着喇叭演示的那样。
到了中午主街上熙熙攘攘,路两边全是吃的,妈妈一般爱吃浆水凉鱼,爸爸要吃一碗油泼扯面,我最喜欢吃带红色凉粉的面皮,辣子和醋要多一些,吃完嘴里都是一圈红油。
在牲畜交易区有一年上会爸爸买了一只羊,我太喜欢这只羊了。虽然树上拴着,全身雪练似的白,刚生出的犄角还有些透亮,时不时做出顶撞的样子发出奶声奶气的叫声。
买羊的过程让人琢磨不透,爸爸和卖主把手一起伸进一个深色的布袋里,用手指全程代替出价。一番斡旋之后,卖主还是摇头,爸爸佯装要拉我走,没出几步卖主拉住爸爸的衣袖:“罢了罢了,看你娃这么爱,就这价给你了。”我知道买卖谈成了。
此后多年,放学后的时间我要去给它打草,或者拉到水草丰美的河滩,黄昏时再拉回家。这只羊也很争气,下过好多羊羔,它们变成我的学费和过年的新衣服。每一次下羊羔都让人激动,每卖一次羊羔我都哭成泪人,后来爸爸妈妈干脆趁我上学卖掉了,看着突然空下来的羊圈,眼泪又忍不住吧嗒落下。
从小学到高中,那一年在会场买的羊已经快10岁了,伴随着我整个少年记忆。它太老了,有一年一只乳房还化脓了,在兽医的医治下虽然好了但是看起来总显显怪怪的,又过了几年,腊月年关,老羊已经鲜有进食,眼角泪痕如洗,村里杀猪的建议爸爸,趁年关赶紧杀掉,可以卖个好价,爸爸没有吭声,在贫瘠的岁月它帮了我们家太多,后来死了我们把它埋在了地里,再后来家里再也没有养过羊。
在苗木区爸爸还买了一对核桃树。到现在有一株还活着,已经长成参天大树,到了夏天整个后院都是清凉,每年中秋节后核桃青皮就可以轻松褪去,剥去一层黄色的皮,咀嚼之后有一股坚果特有的香气和清甜。
上了中学,开始了寄宿生活。有了生活费的加持,逢周末十里八乡哪有会,我们就会骑上自行车成群结对去赶。
久经会场,我不再被那些新奇的“发明”吸引,也很排斥和父母一起去赶会,我和高朗混迹于台球场。不良少年们故作成熟,像大人一样皱着眉吞云吐雾,旁边就是音响震的人耳膜疼的XXX歌舞团和吴桥杂技马戏。马戏团里有会骑独轮车和数数的狗熊,狮子和老虎在驯兽员的指挥下做出要求的动作。
到了晚上歌舞团里灯光暧昧,尺度惊人,哄闹和口哨声此起彼伏,当然这一切都是我们在外围大型帆布帐篷后面从缝隙里窥伺到的,有一次我居然在这里看到了我们学校兼负责团员工作教体育的潘老师,这也导致我后来入团一直未能通过,其中是否有必然地因果关系已经不可考了。
男孩子除了台球最喜欢的可能就是拉弹球和摇骰子押宝,在现在看来,这是妥妥的聚众赌博。一块上圆下方类似小椅子状的木板上标注着奖项:一百,五十,二十。手起球落,落到多少给多少,当然中间有一个钉子,每次试的时候屡试不爽,交钱玩的时候就被弹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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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观察别人玩的空隙,高朗向我分解了老板小动作中的奥秘,这种有去无回的游戏当然要敬而远之。后来我们只专注玩猜单双——一个床单上分列标注一至六格,把钱扔在期待的数字上,庄家高高摇响骰子盒,稳稳落地,买定离手。我比较保守一次只敢押五毛一块,赔赚都不会太多。赚了我们就一人一个大红鹰,我最喜欢上面的巧克力外壳,淡淡的苦味后有咖啡的醇香。
高朗的玩法让人瞠目:先观察一阵,认定了会出现的数字几乎倾囊而出,一出手就是几十块,围观者纷纷侧目,庄家也是心里打鼓屏气凝神,高朗则像没事人一样,表情淡淡的。有一次中了翻倍,三倍押金,他熟练的像个大人,点好钱卷进口袋越众而出。我兴奋极了,好像是我赢了一样,他说了让我至今受用的话:“十赌九输,见好就收”。
那一次我们买了一整杆甘蔗,吃到牙齿发软。
在一个表演美女蛇和花瓶姑娘名字叫世界惊奇的棚子前驻足,高朗请我看了这场表演,自己在外面抽烟,说实话一点意思都没有,我还是绘声绘色的向他讲述了里面的“惊奇”之处,除此之外里面有一条“金龙”,我更感兴趣,后来才知道那是一种蜥蜴。
不是每一次押上去的钱都能生钱。有一次高朗太想回本了,连我的钱也一起押上了,没等开宝,有人大喊:“条子来咧”,人群乱做一团,庄家见势不妙胳膊上卷着被单早跑了,人群也做鸟兽散,留下失财的散户凌乱在原地。
那一次本来要花三块去剪发,两个人口袋里一共只剩一块五,正在琢磨一个像样的理由回去糊弄妈妈。高朗说他有办法,径直带我来到一个理发厅,我心里打鼓不敢言语,老板是个大叔,问剪一个什么样的?高朗和我面面相觑,最后他低声说剪个一块五的,我和老板都愣住了,没想到老板最后还是同意了,说实话,三块和一块五的发型在我看来没多大区别,多年以后,我们聊起这件事,还能笑出来。
高三模考,压力实在太大了,我跟老师扯了慌,我和高朗又一次赶了一个大集。
坐着小巴车从周至到杨凌上春季农高会,其实就是漫无目的地游荡,那一次我们一起见识了一百三十余斤的南瓜和一百二十斤的红薯,重达四十斤的巨型萝卜,还试吃了不少南方水果。
听介绍的人说这些种子是太空培育的,太空离我们太远。那时我已经严重厌学,在一篇作文里我表达了退学的想法,想去打工,想去赚钱,语文老师没有给那篇文章打分,在后面用红笔写了长长一段话,大意劝我不要放弃学习。
高朗后来由家人安排进了某汽厂,一个月数千块,羡煞旁人。这两年厂里效益不行,在我们多次聊天中几生退意。我坚持了自己的兴趣爱好成为了一名程序员,开始长达数年的北漂,也有幸见证了中国互联网最繁荣的时代。
五年前,北漂多年的我早已经不是少年,高不成就得低就,灰头土脸的回到西安,听从父母建议想要安定下来。
转遍西安东西南郊天天看房,被一群老头老太太裹侠在243公交上误打误撞来到灞桥集。那是一个逢周日的集市,我立刻被眼前鼎沸的人群和满目琳琅的商品震撼,那种震撼是与参观北京王府井,天安门完全不同的视觉体验,或者说更多的唤醒了我残存的上会记忆,后来我和妻子在东郊安了家,逢周末去灞桥集更方便了。
我的老婆没有上会情节,不过听了我绘声绘色的描述将信将疑的跟着我去了。现炸的酸菜粉条菜盒子要趁热吃,手电钻刚打好的浆水搅团要辣子多,买东西不要看一斤多少钱,要目测一堆多少钱,划算就买,因为称都不准。
有一次花鸟宠物交易区我的妻子看中一只小狗,我们再三权衡实在没有条件养狗,忍痛放弃。从疫情刚开始加上城市化发展,很可惜百年灞桥集市消失在历史的尘埃里,每次路过,让人唏嘘不已。
到了约定的周末,我带着妻子和孩子回到了村里,也见到了高朗。村里的龙王庙会热闹非凡,铺着油布的凉皮摊子食客络绎,淀粉烤肠在烤架上嗞嗞作响,散发出科技的香味。我说:“我们小时候的会上馋人零食还是瓜子锅巴和油炸的螃蟹。”王朗反驳我:“时代变了,现在水都没得了(黑河引水工程),哪来螃蟹。”
是的,时代变了,我们也变了。
可能是三年的疫情大家都压抑太久了,在锣鼓喧天的祈福仪式中,传统的锣鼓表演让我的儿子倍感兴奋,手舞足蹈,妻子带着儿子在“空气城堡”里玩耍。我和高朗穿过一阵“甜的很,甜的很,把人都能甜死”的吆喝中,我们都笑了,舞台上唱的是秦腔名段《困山》,杨继业铿锵浑厚唱道:五台山 困住了 杨老将 杨老将 思想起 国家事 好不痛伤……
小时候以为只有大人才喜欢秦腔,现在自己也愿意静静的听上一段以为享受,可能我们都不再年轻了,看着满会场乱窜的孩子,我问高朗:这像不像以前的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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